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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约是      更新:2022-11-20 13:13
  笼罩整个天界的金光渐渐散去, 可怕的威压渐渐消弭于无形, 天地间却仿佛有种玄奥之力丝丝缕缕的四散开。
  谢嘉树感觉到黛玉飞升, 匆匆做好安排就立即追了过来。可自踏入天界领域, 他就感应到某种力量从天道法则中落下,促使他出现在赤瑕宫主殿, 与自己的本体融合。
  事实上,他身体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好。澎湃仙力在体内游走,顺着他的心意流转,聚合,如百川归海。
  下一刻,无数记忆纷涌而来。
  数万载时光在他脑海中飘然而逝, 那些画面切换越来越快,几乎难以看清。然后,记忆终止在他进阶仙尊境那一刻。
  从此, 太上忘情,无求无欲。
  谢嘉树在记忆中审视着那个人, 意识逐渐昏沉。负手而立的仙人一袭素净白衣毫无纹饰,目光淡漠, 清冷至极。
  这就是我吗?
  有一道声音告诉他, 不止如此。他求道数万载, 登上至高境, 不是为了抛却一切, 以身归于大道, 万物不萦于心。
  正在谢嘉树意识沉入深海之际, 一个女子的面容在他脑海中浮现,逐渐清晰。
  林黛玉。他挚爱的妻子。
  迷茫如潮水般飞快退去,心中豁然开朗。
  谢嘉树定下神,静静看着白衣仙人立于三生石畔,灵河蜿蜒向无垠天际,漫天星云在他身畔。他静静地望着这永恒的风景,见天地,见众生,却看不见自己。
  白衣仙人的神情那样平静,谢嘉树却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永恒孤寂。
  这情绪属于千年前的自己,只是当时的他,感受不到。
  白衣仙人停驻于三生石畔,坐看云卷云舒,一晃百年。仙尊境强者不主动暴露,谁又能发现他呢?
  直到一棵小小仙草在他眼前挣扎着破土而出,展露出新鲜的绿意。
  白衣仙人的眸光微动。
  大道三千,尽在这生命初初诞生时一刹那的体悟。
  白衣仙人平静的心湖起了微澜。
  后来,他命人在赤瑕宫开辟出了一块灵田,遍植各类奇花异草,却并未将绛珠仙草移栽进来。
  她终究是不同的。
  白衣仙人偶尔会到三生石畔,陪伴着这一个生命从无到有,从幼小到极致绚烂。然而,即使生长于天界,普通仙草的生命也无法永恒。若无特殊机遇,迎接这一株仙草的命运,就是由盛而衰,走向凋零。
  他点化了绛珠仙草。
  于是,牵系的因果之线变得清晰可见。循着这丝因缘,白衣仙人看到了破局的可能性——他的道不应止步于此。
  记忆彻底融合,困惑终于明晰,谢嘉树睁开双眸,如同大梦初醒。
  ……
  赤瑕宫外,众仙猝不及防被纳入了守护阵法之中。原本令他们神魂震颤的浩荡仙力蓦地如最温和的春光,痛苦感觉消失,体内的仙力随之充盈饱满。
  下一刻,天色忽然一暗,仿佛有巨大阴影笼罩了他们的上空。
  众仙抬眸望去,就见两只赤瑕宫守护神兽慢慢降落下来,如两座小山般,可怖威势压的众仙呼吸一滞。
  众仙无不变色,急速后退十余丈,小心翼翼地戒备着,生怕被当作不速之客吞食了。唯独绛珠仙子沉浸于此刻体内微妙的灵魂感知中,毫无所知地停驻在原地。
  刚刚,她似乎与小哥哥链接了灵魂感应?
  他也在天界!
  喜悦缓缓漫上绛珠心头,自飞升以来的不安、惶恐,在这一刻尽皆消失殆尽了。
  神兽稳稳立于绛珠仙子面前,无机质的兽瞳俯视着众仙,令人毛骨悚然。
  此刻,停留在原地,直面神兽的绛珠仙子显得格外悲惨。可惶恐不安的众仙们却无暇同情她,因为他们此刻动都不敢动一下,唯恐惹怒守护神兽,性命不保。
  神兽幽蓝的瞳孔微微转动,落在了绛珠仙子身上。
  神瑛侍者作为赤瑕宫中之人,正欲鼓起勇气上前求情,却突然发现,神兽的眼神变了。
  下一刻,向来眼高于顶的守卫神兽闻到主人的气息,对着绛珠仙子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俯首帖耳的模样简直令人不忍直视。
  众仙:“……”
  两只神兽无视了周遭之人,低下巨大的脑袋,轻轻地蹭着绛珠的身体。绛珠被推的后退了一步,终于彻底回过神来。
  这是怎么回事?
  绛珠茫然地与它们对望。此刻,她竟从那圆滚滚的瞳孔里解读出了一丝被冷落的……委屈?
  她迟疑地伸出手,摸了摸眼前神兽圆乎乎的下颔。那只神兽立刻满足地低呜了一声。
  众仙只觉得脑中轰然炸开,完全反应不过来。
  神瑛侍者回忆起凡间种种,联系绛珠额上闪现的印记,有些难以置信——难不成,那让他转世后仍心中畏惧的少年,真是尊主?
  那作为曾经觊觎过尊主夫人的下属,他以后怎么办?
  神瑛侍者抱头,自觉一下子陷入了人生最大的危机中。
  警幻同样心生猜测,面色又难看了几分。她原以为人间伴侣并不足挂齿。仙人转世历劫者众,哪一个不是将之视为一段微不足道的旅程?她可从未听说哪个仙人飞升后还会去寻他们凡间的伴侣!
  凡间百年在上仙几万年的记忆中,不过是沧海一粟,并不值得在意。
  她见到绛珠,之所以心中怀恨,不过是因对方轻而易举取得了与她努力万年所得的同等修为。可现实却给了她更沉重的一击,她没想到这位尊主竟会如此轻易被打动——只有最高等级灵魂交融的双修道侣,才能共享对方的一切!
  凭什么?
  警幻心中大恨,心魔彻底在她心中滋生,壮大。
  若不打压下绛珠仙子,她心中的嫉恨就无法平息。一旦道心有损,她的修为以后就再难寸进了。
  正在警幻失神之际,赤瑕宫中数道光影亮起。
  赤瑕宫各峰峰主、长老,天界高高在上的大能们感应到不同寻常的动静,全都飞了出来,恭敬地守在主殿外。
  他们自然注意到了神兽的异常,可再无任何事,比尊主出关更加重要。
  众仙见到平时难得一见的上仙们齐聚一处,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云雾缭绕的赤瑕宫中再不闻一丝喧哗之声。
  忽然,一道霞光冲天而起,主殿大门轰然打开。
  殿前赤瑕宫高层迅速上前几步,待看清殿中走出的身影,哪怕是最沉稳之人,也罕见地露出喜色。他们齐齐躬身行礼:“尊主!”
  白衣仙人轻轻抬手,示意他们起身,目光就转向了外围的众仙。
  他的眸光浩如渊海,带着浑然天成的孤高清冷,好似凝聚了天地造化之力,自成一方世界。
  明明近在眼前,却似隔着云端。
  下一刻,他走了过来。漆黑的发未冠未束,随着动作轻轻飘扬,当他对上立于众仙之前的绛珠仙子时,眸光霎时晕开浅浅笑意,温柔似水。
  墨发白衣,极致的素淡,却成了此间最耀眼的存在。即使如此,却无人敢直视他。因为他的耀眼,会灼伤人的神魂。
  以往遥不可及的天界上仙们恭敬地跟在他身后,一个个低眉顺眼,与平时叱咤一方的模样大相径庭。
  仙灵之力在四周鼓荡,警幻仙子是外围众仙中修为境界最高之人,此时却也冷汗涔涔,更遑论其他实力低微的仙人。
  他们只觉心魂巨震,待回过神来,已跪倒在地上。
  那是一种对至高境界者本能的臣服。
  这一刻,他们已猜出了白衣仙人的身份。无需证明,实力就是最好的说明。
  赤瑕宫容玄尊主,天界至高无上的存在。
  不同于跪伏在地上,激动得微微颤抖的众仙,绛珠怔怔凝望着白衣仙人,眼中渐渐积聚出了水汽。
  在一片低矮的身躯中,她静静独立,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白衣仙人的步伐带着微不可查的急切,很快走到了绛珠面前。
  相识三十载,夫妻十八年,绛珠又怎会认不出自己的夫君?她心中发酸,喃喃问道:“你知道错了吗?”
  跟在白衣仙人身后的众峰主、长老脚一软,差点跌倒在地。目瞪口呆的模样,全无了往日仙风道骨的风姿。
  “嗯。”白衣仙人轻笑,抬手牢牢牵住绛珠的手,轻声哄道:“没守好你,让你独自飞升,是我不好。”
  四目相对,心中的猜测彻底得到证实,绛珠再也忍不住,上前扑进了他的怀里,用带了哭腔的声音喊:“小哥哥。”
  谢嘉树接住她,情不自禁地亲吻她的发顶。明明只是分开不久,他的心中却充满了魂牵梦萦般的思念,在拥住她的刹那,所有思慕,再也抑制不住,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吞没。
  !!!!
  ????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整个赤瑕宫的空气仿佛都凝结了。
  众位峰主终于忍不住相互传音,议论不停。
  “这是什么情况?”
  “尊主终于有道侣了?”
  正在这时,谢嘉树突然淡淡扫了他们一眼,微微一笑:“这是我的道侣,你们着手准备合籍大典吧。”
  众仙:“……”
  赤瑕宫容玄尊主要举行合籍大典的消息立刻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席卷了整个天界。
  ……
  飞升前,谢嘉树虽然心情急迫,仍在人间做好了各项安排。首先是卸下身上官职,然后将靖安侯府托付给了谢昭。
  他已做好了与凡间切割开的准备,但望着绛珠因思念儿子眼眶通红的模样,立刻毫无原则道:“你要是想儿子了,我们随时去看他!”
  绛珠破涕为笑:“还有小木人陪着他呢,到时候他们还能一起飞升。”
  其实以谢昭和小木人的资质,飞升顶多也就几十载的事。
  合籍大典前夕,警幻仙子向绛珠提出了挑战。
  两人站上决战台,绛珠奇道:“你为什么突然这么恨我?”
  警幻仙子的杀意虽隐藏的极好,如利刃归鞘,不露锋芒。但绛珠心思敏锐,自然能捕捉到那隐约的嫉恨之情。
  只是她实在不解。警幻不仅利用她,更指使僧、道二人对她下手,应该是她恨警幻才对。可她如今万事顺遂,并不将警幻放在心中,对方却反而对她怨恨深刻。
  警幻面色冷然:“你化形不过堪堪四十载,就超越了其他人几万年的努力,成为大罗金仙。可我想让你知道,道之一途,并非那样简单。”
  “原来你嫉妒我。”绛珠恍若大悟:“我也觉得自己运气很好。”
  警幻面色微微扭曲。她受心魔侵袭,若不能赢下绛珠,狠狠将她踩下去,她势必永远受困于心魔,修为停滞,永不解脱。
  她取出本命法器,冲向绛珠,周身仙气荡开,地面不断震动。
  绛珠知她心境已乱,微微一笑,向前迎敌。随着她手中的仙器扬起,周围瞬间飘散起一片云雾,遮天蔽地。
  就像她说的,她的运气极好。因为这一场战斗,她不仅有顶级仙器辅助,谢嘉树事前更为她演化出所有可能和应对方式。仙尊境强者的推演之术,又有谁能抵挡?
  再加上警幻心境紊乱,一开始,绛珠就牢牢掌控了战斗节奏。
  交手数个回合后,警幻仙子被击得重重摔落在地,石台裂开一条细缝,烟尘滚滚。
  她呕着血,神情极度茫然。她从未想过会败给绛珠,哪怕对方已今非昔比,她却从不曾将她放在眼里。
  她的心中充满了不甘,瞳孔却渐渐涣散。
  她输了。
  警幻约战赤瑕宫尊主夫人,被重伤,境界跌落的消息不胫而走。正在众仙摩拳擦掌,对其掌管的薄命司和太虚幻境虎视眈眈之际,赤瑕宫尊主夫人却顺理成章地收割了战利品,并将薄命司中红颜薄命之女的命册全部销毁了。
  众仙:“……赤瑕宫家大业大,连这点小势力都不放过吗?”
  ……
  两人的合籍大典办的极为庄严、盛大,出席之人更是几乎囊括了天界所有仙人。绛珠仙子也彻底进入众仙的视线,成为令人欣羡、忌惮的存在。
  当然,这并不影响绛珠的好心情。
  自从在天道见证下,立下合籍誓约,绛珠便感觉有一股无形的牵绊之力,将她与谢嘉树牢牢地栓在一处。
  这种感觉很奇妙,好似纵使隔着万水千山,也能每时每刻感受到对方的存在,甚至能体会到对方的心情,那样亲密无间。
  这无疑是世上最紧密的联系。
  绛珠作为赤瑕宫女主人,顺理成章住进主殿,与谢嘉树耳鬓厮磨,再不分离。
  二十载悄然而逝。
  这一日,灵河畔突然风起云涌,大股灵气聚拢成漩涡,席卷了方圆数千里,令人心神震颤。
  这是又有人飞升了?
  无数仙人腾云驾雾,前来一探究竟。
  即使这次飞升动静不小,众仙却都处之泰然。因为再震惊,也比不过当初赤瑕宫尊主历劫归来,并火速宣布合籍更让人感到强烈的冲击了。
  然而,当众仙赶到现场,仍意外不已。只因赤瑕宫尊主竟携夫人亲自前来,摆出偌大阵仗,迎接飞升之人。
  众仙皆暗自惊疑不定:“天界竟还有人能令赤瑕宫尊主亲迎?”
  灵河之畔,绛珠自听说谢昭和小木人会在今日飞升,心中就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期盼。谢嘉树揽着她的腰,安抚道:“别急,很快就来了。”
  果然,几息之后,众仙面前就现出了一高一矮两道身形。高的是一名光彩夺目的青年,容貌俊逸耀眼,墨发恣意飞扬。矮的却是一名八九岁的男孩,乖乖巧巧的模样,很是软糯可爱。
  随着两人身影显现,狂躁的灵气逐渐平息,柔和的日光从云层缝隙间透射出来,每一丝空气都洋溢着温暖。
  众仙都有些疑惑——这,好像确实是飞升的新人?
  难道大家都猜错了,并非什么来历不凡的大能?
  绛珠看清来人,立即面露喜悦,唤道:“昭哥儿,小木人。”
  熟悉的称呼让谢昭一怔。他的视线转向谢嘉树和绛珠,身上凌厉到莫可逼视的锋芒顿时一收,眼中情不自禁流露出了孺慕之情:“父亲、母亲?”
  小木人反应比他更快,转瞬已向绛珠飞奔过去。
  谢昭见状大惊,立刻追了上去。
  当年,谢嘉树夫妻二人相继飞升,谢昭和小木人可伤心了。虽然陛下将谢昭视若亲子,待之极为优厚,凡间发展也日新月异,新事物不断,却不能消弭谢昭离开父母的失落。
  谢昭与小木人接到谢嘉树在天界一切安好的信息后,两人就信誓旦旦地决定,飞升后重逢也绝不理这对无情无义的夫妻!可如今相聚,思念涌上心头,两人已骨气全无,一个跑的比一个快,扑向了谢嘉树和绛珠。
  四人抱在一起,心中都感到无限满足。
  这一刻,团聚的喜悦压过了一切。
  围观的众仙却目瞪口呆,心想:“赤瑕宫尊主果然厉害,单身几万年,一有道侣,就有了俩孩子!”
  ……
  谢昭和小木人迅速成了天界最鼎鼎有名的仙二代,赤瑕宫中也渐渐充满了鲜活的人气,热闹起来。
  两个粘人精让谢嘉树不堪其扰,不由开始怀念之前天天与绛珠独处的二十年。
  幸福的时光悠然而过。
  这一日闲暇时光,窗外晨光晴好,草木萋萋。
  绛珠坐于水镜前,谢嘉树立于她身后,为她梳发。柔顺的发丝从谢嘉树修长白皙的手指间滑过,反射出淡淡光泽。
  这依旧是平淡而温馨的一天。
  绛珠望着水镜中映照出的白色身影,脑海中却有一道相似的身影一闪而过。正在她凝神回忆时,谢嘉树搁了梳子,从身后搂住了她,感叹道:“此生何其有幸,有你相伴。”
  绛珠回过神来,莞尔道:“我亦然。”
  这一夜,绛珠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尚未修成人形,只是三生石畔的一株仙草。可是这一次,她却不再觉得那样孤单,无亲无友,无依无靠。因为有一个白衣仙人一直静静地陪伴在她身边,从她破土而出,到抽条,茁壮成长。
  白衣仙人周身缠绕着终年不散的浩渺之气,仿佛遥不可及。绛珠却一下子认了出来,这是她的小哥哥。
  于是,她的心变得坚定而充实,努力地吸收着阳光和雨露,努力地长大。
  白衣仙人总是表情疏淡,抚摸她叶身的手却极温柔,同时,有一股舒适的仙气顺着他的指尖流入她体内:“你陪了我百年,也算有缘。我也赠予你一场机缘……”
  随着他的话语,她觉醒了意识,草木之体也焕彩生辉,漂亮极了。
  白衣仙人轻抚她柔韧的叶片,赞道:“倒是一株与众不同的仙草。”
  绛珠很高兴。可白衣仙人却转身离去了。清风拂过他的衣袂,如流云飘荡,渐行渐远。
  梦醒时,入目的是层层叠叠的鲛纱帐幔。她正置身于熟悉的金碧辉煌的寝宫中,而梦中无情无欲的白衣仙人躺在她的身畔,褪去清冷,眉目柔和温暖,手轻轻揽着她。
  他依旧在她身边。
  窗外明朗的天空广袤无际,流云轻轻飘荡。
  漫长的时间里,许多东西物是人非。可她与他的那一场缘分,从不曾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