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盛大的告别
作者:桐华      更新:2022-11-18 07:12
  第6章 那盛大的告别
  17岁的雨季里遇见你
  你无邪的笑容陪伴了我很多年
  现在,我们都已经长大
  你仍是那张不老的容颜
  1 永远记住的初吻
  世界那么大,我却偏偏遇见你;
  世界那么小,我却偏偏丢了你。
  世界那么大,我却总是无法忘记你;世界那么小,我却总是无法再遇见你。
  周三的下午,上完课,班主任叫我去她办公室一趟。
  我隐约明白她想谈什么,果然,她讲述着前几届早恋的学生,用他们成绩下滑、高考失败的经历教育我早恋绝对不正确。又用同是女性的角度,特意强调女生更感情用事,不管心理上,还是身体上,早恋对女生的伤害会远远大于男生。
  她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小时,我一直沉默。
  刚走出办公室,我就立即把她说过的所有话都遗忘进了垃圾桶,不是她说的没有道理,而是,她所说的大道理,我比她更明白,她太低估了我的心智。
  张骏也被班主任找去谈话,肯定也在劝诫他分手,但我们都当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甚至都不屑于交流这个问题。
  老师,对我和张骏而言,十分烦人,却构不成任何威慑力。
  我和张骏依旧我行我素地“早恋”着。我有年级第一的光环,张骏是班级前四名,班主任和他姐夫又认识,老师们采用的教育方式都比较温柔,可依旧不胜其扰,每周都要被请去办公室谈话。我都想告诉老师,如果我的学习被影响了,不是因为早恋,而是因为你们。
  期中考试的成绩下来,我是年级第一,张骏是年级二十八名。
  我松了口气,这下子老师应该不会再在我们耳边念叨早恋影响学习了吧?
  周六的晚上,张骏约我去河边散步。
  秋色已经渡染了河岸两边的白杨树林,一眼望去,金黄一片,有一种沉甸甸的辉煌。
  我们坐在桥上,静看着桥下的河水流过。
  张骏将一个旧铁皮饼干盒子交给我,我打开看,里面装着很多漂亮的石头。
  我疑惑地看他,他微笑着说:“迟到的生日礼物。”
  我没忍住,抿着唇角笑起来:“我以为你今年忘记了。”
  他说:“我不会忘记。”
  “为什么有这么多石头?你不是说一年只送我一颗吗?”
  他抓起了几块石头,又任它们从指间掉下去,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这些年,我喜欢你的时候就会捡石头,不想喜欢你的时候就把捡的石头都扔掉。还记得初中的时候,有一次看到你和许小波跳舞,我当天晚上就跑到这里,把所有的石头都丢了,边扔石头,边对自己说,绝对再不喜欢你。”
  过去的画面浮现在了脑海里,清晰得犹如昨天才发生,却一晃已是三年多。
  我苦笑着说:“那天晚上,我就在桥下。”
  “嗯?”他没听懂。
  “你丢石头的那天晚上,我就坐在那里一直看着你,你离开后,我才回的家,因为回家太晚,被我爸给臭骂了一顿。”我指着桥墩旁的阴影,当时我坐的地方。
  他侧头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很古怪,估计我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从桥下到桥上,我们用了七百多个日子才走到。
  他低头看着河水说:“我一直都觉得你很讨厌我,可后来你帮我藏枪,我就想着你不可能为谁都做这些事情,你不肯给我枪时,我表面上着急,心里却很高兴,觉得你好像很关心我,否则不会去查什么私藏枪支的定罪条例。后来你拿问题套我,我就想,你会不会是有一点喜欢我,可你和许小波一直在一起。我就拿问题也去套你,你说不喜欢许小波,我特高兴。后来,我被关在警局里审讯,每次特难熬的时候,想到你,就觉得又是害怕,又是高兴。”
  那个时候,难受的不仅仅是他,我低声说:“我每次看到你和别人在一起,就特难受。那天我和小波跳舞时穿的裙子是红色,就是因为你……那谁老是穿红色的裙子。”
  “你当时为什么不肯理我?”张骏猛地揉了几下我的头,又狠狠地握住我的胳膊,非常用力,非常用力,用力到我很疼,我也知道,他就是要让我感受到这股疼。
  我沉默地,喜悦地感受着他给我的疼痛。他叹了口气,放开了我。
  他的眼神那么哀伤,我心里发酸,靠在他的肩膀上,第一次,非常温柔,非常卑微地说:“我们以后不要再吵架了,如果你不想我和沈远哲来往,我会和他疏远的。”
  他凝视着我,哀伤却温柔地笑了:“琦琦,如果你一直不变,该多好。”
  我以为他讲的是我的感情,低垂着眼睛,羞涩地说:“我会一直都喜欢你的,永远不会变。”
  他忽然低头在我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我的身体紧绷起来,心里面有紧张有期待,闭上了眼睛,却没有转开头,带着暗示的鼓励。
  他却一直在犹豫,在紧张,不敢有下一步的举动,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动静,我带着失望转开了头,尴尬羞赧下眼睛依旧闭着。可他又低下头来亲了亲我的脸颊,我顺着他的方向偏头,唇从他脸上滑过,主动地亲吻了几下他的脸颊,在紧张的肌肤挨擦中,两人的唇终于碰到了一起,他试探地轻轻吻了吻我,可又立即离开了,我没有转开头,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他好似突然下定了决心,猛地一低头,终于真正地吻上了我,用舌尖轻轻撬开了我的唇。
  因为我的笨拙,这个吻并不像中描写得那么动人,两个人时常舌头碰到牙齿,牙齿碰着牙齿,可我们依旧很投入。
  当他结束之后,我依旧紧闭着眼睛,全身没有任何力气,软软地倚靠着他。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琦琦,对不起,我一直都是个很坏的人。”
  我把脸埋在他脖子里,小声哼哼:“嗯,你是个大坏蛋,可是,我喜欢大坏蛋。”
  张骏喃喃自问:“他们说女生会永远记住自己的初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笑着说:“十年后,你来问我好了。”
  他沉默地看着我,笑了笑,却笑得飘忽不定。
  深秋的晚风带着丝丝凉意,他把外套脱下,披在我肩头。
  我缩在他的衣服里,沉默地握着他的手,心情是很久未有的安宁。觉得以前的争吵都很无聊,别的一切都变得不重要,我只知道我很喜欢他,只要他也喜欢我,我就会很快乐。
  他也一直沉默地坐着,紧紧握着我的手,让我觉得特别温馨。
  他突然问我:“你想好将来读什么专业了吗?”
  “这段时间,光忙着吵架生气了,哪里有时间想这个?难道你有时间考虑这些?”我半是撒娇,半是埋怨。
  “我想了很多,尤其是关于你的未来。”
  “什么?说来听听。”
  他猛地抱了一下我,笑着说:“今天晚上不说这些,好吗?”
  明明是你自己提起的话题啊,我笑着,满心的欢喜下,只有对他的爱,轻轻点头:“好。”
  他握着我的手,抬头看着天,笑着说:“给你讲个笑话。”
  在他的笑话中,我笑了又笑,而他一直看着我。
  从周一到周五,张骏都没有来找过我,和我一块儿回家。
  自从上周末,两个人在桥边谈过后,我的心态变得平和,不再那么患得患失,也就没在意这些细节。
  周六的白天正常上课,张骏还是没来找我,我只好放学后去找他。
  他和黄薇坐在教学楼下的喷水池边说笑,黄薇对我视而不见,我也装作没看见她,只对张骏说:“晚上几点钟见?”
  张骏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你没见到童云珠吗?”
  “怎么了?她找我吗?”
  张骏摇摇头,又沉默了很久:“我今天晚上有事。”
  在黄薇面前,我不想表现出任何失望的情绪,我笑着点点头:“好,那我先走了。”
  一边走一边开始生气,生气了几分钟后,又提醒自己,上周末刚说过不乱生气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也许张骏就是有重要的事情,只是一时粗心忘了告诉我。
  童云珠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将一封信交给我:“怎么刚一放学你就不见人影了?这是张骏托我转交的,让我放学后给你。”
  我很是奇怪,他从没有给我写过信,怎么突然给了我一封信?
  顾不上回家,只想先找个安静的地方,不受打扰地看完信。一口气跑到河边,把书包往地上一扔,就打开了信。
  罗琦琦
  刚看到开头,我的心就一沉,不能相信地又看了一遍。
  罗琦琦:
  本来想上周就和你说,可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写信。
  小学的时候,我一直对你很愧疚,每次看到沉默的你,就会想为你做点什么。那时候的你,真像一只小兔子,还是那种最容易受惊的兔子,每次和你在一起,我都会特别紧张,特别小心翼翼,生怕把你吓跑了。
  小学的回忆并不美丽,可因为有高老师,所有的不愉快都变得无关紧要。从来没有一个老师像高老师对我那么好,在每个大人都认为我不可救药时,只有高老师肯夸奖我,如果没有高老师,我肯定会坏得彻头彻尾,直到烂死在街头。五年级的暑假,每天去听高老师讲课,再和你一块儿回家。没有烟酒、没有打架,还要做很多习题,明明一点都不好玩,可是,我就是很高兴,每天都很高兴,特盼着上学。
  有一次,我们俩在河里玩水,我躺在大石头上睡觉,你用凉帽给我遮太阳,我就故意装睡,看你究竟能举多久,你居然真一直举着,搞得我实在不好意思再装睡。你还记得吗?肯定是忘了。你那时候可真傻,干什么都傻乎乎的,话也不会说,只要我和高老师都看着你,你就会结巴,明明会做的题目,都说不出来。
  上初中后,朋友越来越多,老师们对我也不错,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想起五年级的那个暑假,想起我们一起听高老师讲课,想起你很迅速地解出题目,却结结巴巴怎么讲都讲不清楚,还要我在旁边帮你解说。我一边说,你就一边不停地点头,也不怕脖子酸。还会想起你举着凉帽给我遮太阳的傻样子。
  我后来常想如果我们没有上同一所中学,也许那只会变成一段异常美好的回忆,你也只会成为我带着抱歉和快乐的回忆,可是,我们在一所学校,我每天都可以看到你,还有歌厅、舞厅,不管我到哪里,总是能碰到你。
  我担心你和许小波混在一起变坏,担心傻傻的你应付不了那帮流氓痞子,心疼你倔强地用最愚蠢的方式和聚宝盆作对。可你一直没变坏,不但没变坏,还越变越好。从和人说话时总是低着头,到站在几千人面前,演讲得奖;从紧张时结巴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到代表学校参加辩论赛。你每一次演讲辩论比赛,我都去听过;你出的板报,我也去看过,我还特意录下了电视新闻中有你的片段。看着你一点点变得更自信、更开心,我衷心为你喜悦。
  我一直以为这些都是因为我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因为愧疚,所以格外希望你能过得好。当我突然发现我在嫉妒许小波时,我才明白我已经喜欢上了你,我竟然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高一的时候,你在隔壁班,我几乎每天每时都能看到你。你从来视纪律为零,总是喜欢迟到。大家都已经在教室里坐好,你才踩着预备铃声走向教室。我利用班长的权力,霸占了视线最好的位置。我很喜欢看那个时候的你,梳着高高的马尾巴,走起路来,目不斜视,高昂着头,一大步又一大步,马尾巴在脑后快乐地摇晃着。你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自信,像一个斗士,不管前面有什么,你都会昂着头大步地跨过去。每次看到你,就会觉得自己好像都有了很多力气。
  你经常因为迟到被各科老师训话,可依旧我行我素,有一次你又迟到了,老师没让你进教室,我看到你专心致志地欣赏着窗户外的风景,还用指头蘸着水,在窗玻璃上画画,显然非常享受被老师赶出教室,连看你的人都会觉得高兴,我当时甚至暗暗地想,最好你能被老师经常罚站,我就能经常上课时看到你。
  那时候,我每天都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可是一想到我暗中偷偷护送你回家时,你大声叫的名字是“小波”,一想到宋鹏向你表白时,你当众把情书拍回宋鹏面前,我就胆小了。
  因为夏令营,我终于有机会真正靠近你。我耍了无数花招才追到你,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惊喜万分、忐忑万分,我总是害怕自己不够优秀、不能让你足够喜欢。
  大概因为从小就认识,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小小的你,我总是企图保护你、照顾你,可你已经长大了,不仅长大了,而且比一般人更坚强、更优秀,我在你面前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男生,你根本不需要我的保护和照顾。
  刚和你在一起时,我曾欣喜若狂地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让你永远快乐,可现在我发现我没有做到,我也再没有能力做到。
  我曾经很爱你,但是那些感情,已经在无数琐碎的矛盾和一次又一次的吵架中被消耗殆尽。
  我考虑了很久,觉得分手是对你也是对我最好的结局。你将来肯定会遇见一个优秀的男生,他会让你永远都昂着头、大步地往前走。
  张骏
  我没有掉眼泪,也感觉不到难受。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把信随意往口袋里一塞,拎着书包,平静地回了家,却是放下书包,和妈妈撒了个谎,就又走出了家门。
  我去张骏家找他,给甄公子打电话询问他的下落,去他常去的地方找他,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知道我要见他。
  找了整整一个晚上,找遍了家、学校、旱冰场、K歌厅、舞厅……都没有找到他。
  我走到他家楼下,坐在花坛边的台子上,等着他。
  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他仍然没有回家,我依旧等着,丝毫不去考虑父母会如何处理我的晚归,直到十二点多,昏黄的路灯下才出现了熟悉的人影。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慢慢走着。
  “张骏。”
  他回身,怔怔地看着我,绝没有想到十二点多了,我还在这里。
  我走到他面前,不想哭,只能努力微笑:“我看过你的信了,我想知道你是认真的吗?”
  他缓慢地点了下头:“认真的。”
  “真的没有任何挽救的机会了吗?”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竟然还能把话说得这么有逻辑。
  “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你专心学习吧,不要再勉强自己迁就我。”
  “我喜欢你,你知道吗?不管做什么都是我愿意,我没有勉强自己。”
  他沉默了一下,眼睛看着别处说:“可是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他好像怕我不相信,又说,“和你在一起很不快乐,时间长了,再多的喜欢都会被消耗完。”
  我痛苦得喘不过气来,就好像心里面一座一直在小心翼翼维护的房子在轰隆隆地倒塌,好似整颗心都要碎成粉末,脸上却奇异地笑起来,也许是为了不让眼泪掉下,也许只是这么多年习惯性的反应,越是受伤时,越是要用微笑掩盖。
  他说:“我送你回家。”
  我们默默地走着,经过熟悉的小桥时,我在台阶上绊了一下,他扶住了我,身体的接触,让我突然之间,再顾不上什么自尊骄傲,抓着他的手,近乎哀求地问他:“我们能不分手吗?不管什么,我都愿意改,你告诉我,我一定会改。”
  他默默地凝视着我,眼中好似有留恋,可就在我以为他会同意时,他抽出了手:“你现在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会知道没什么大不了。”
  我的骄傲和理智已经不允许我再说什么,可我的脆弱和感情却不愿意,我用力抓着他逐渐离去的指尖,希冀着他能心软,可他的力量更大、更决绝。终于,他用力抽出了手,远离了我。
  他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走着,两人之间保持着一个疏远的距离。
  我忽然想起他给我讲述的他戒烟的故事。他从小学二年级就开始抽烟,一直抽到初三,烟瘾相当大,一天至少要抽一包。高一时,他决定要当一个正常的学生,开始戒烟。很难受,周围的朋友还时常故意诱惑他,给他发烟,但是他说既然决定了,就一定要坚持,熬过最难受的日子,一切就会好起来,果然,熬过最难受的几周后,他对抽烟再没有任何欲望。
  我想这一次,他也下定了决心,要把我戒掉。
  走到我家楼下,我迟迟不肯上楼,一直站着,他却转身就要离去:“我回家了。”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目送我上楼,没有微笑着叮嘱我给他打电话。
  我为自己的恋恋不舍感觉羞耻,立即咚咚地跑进楼门,可刚冲到二楼,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送我回家,从此后,他再不会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就心如刀割,弯着身子,痛得几乎不能呼吸,所有的自尊都不算什么了,又向楼下冲去。
  他已经走远,路灯下,他的身影变得异常轻薄。
  “张骏!”
  我所有的感情都融于撕心裂肺的大叫声中,我多么希望他能明白这一刻我有多么伤心,我有多希望他能回头。
  他好像压根儿没有听到我叫他,依旧走着。可是我知道他听到了,因为他的脚步停了停。
  我一直盯着他,他一直没有回头。
  他的身影消失很久后,我才失魂落魄地爬上楼,爸妈非常生气,质问我去了哪里,我直接冲进卧室,反锁上了门。
  爸爸妈妈不停地骂我,可一切都似乎与我隔着一层。我的身子坐在这里,灵魂却不知道在何处。
  渐渐地,声音都安静了,只有我,坐于黑暗中。
  等我想起来看表时,已经凌晨三点。
  我没洗脸、没刷牙,直接躺倒,却怎么都睡不着,想到从明天起,张骏就和我再没有任何关系,我难受得如同被人凌迟,觉得恶心反胃,似乎马上就要吐,跑到卫生间,可是压根儿没有吃晚饭,怎么都吐不出来,只是蹲在地上干哕。
  一夜折腾,根本没有闭眼,很快就六点半了,闹钟一如往日,没有丝毫感情地响着,提醒着我应该背诵英文了。
  我好像终于在倒塌的世界中找到了一点能做的事情,拿出英文书,把自己关在阳台上,扯着嗓子吼,疯狂地念着英文,可脑子里究竟有没有记住,根本不清楚。
  妈妈起床后,本来想接着教训我昨天晚上的夜归,可发现我已经在阳台上刻苦学习,她就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妈妈做了鸡蛋饼,热了牛奶。我没有任何胃口,妈妈问我:“怎么了?早饭一定要吃,要不然一天都会没力气。”
  我不想让她看出异样,端起了碗,强迫着自己开始吃早饭。
  妹妹一边吃早饭,一边和妈妈讨价还价着这个月究竟该给她多少零花钱。我脑袋一片空白,耳边嗡嗡地响着,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可妈妈问我话,我却能如常对答。
  妈妈问我:“你今天下午还出去找同学吗?”往常的周末,我都要去见张骏。
  猝不及防间,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连掩饰的时间都没有,我立即低下头,将碗半举到脸边,假装在喝牛奶,用碗挡住脸,可我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眼泪一颗颗掉进了牛奶里,在平滑的乳白色上,滴打出一圈圈的涟漪。
  恍惚中,我听到一个声音平静地说“不出去”,遥远陌生得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一整天,我都捧着书,孜孜不倦地学习,可从早上六点半到晚上十点,我总共看的书加起来,只有一页。
  晚上,我躺在床上,告诉自己,这世界上谁离开谁都照样活,我现在痛不欲生,一年后,我就会完全不记得现在的痛苦,十年后,当人家提起张骏的名字,我会思索半天才记起他是谁。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
  在一遍遍的自我劝解中,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去上学。
  杨军看到我时,惊讶地问:“你是不是熬通宵用功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嗯,做题做到三四点。”
  杨军大受刺激,立即开始用功。
  我知道,要不了多久我和张骏分手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学校,很多双眼睛会看着我,我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因为失恋而颓废,一整天,我都逼着自己看书学习,即使效率低得几乎没有效率。
  张骏“甩”了我后,他的红颜知己黄薇每天都陪他回家。
  我一直知道黄薇喜欢他,张骏却很迟钝,他总认为黄薇和他是纯洁的友谊。我不知道他现在和黄薇究竟是什么关系,可他们出双入对是事实,所有同学都开始说张骏的新女朋友是黄薇。
  我一直以来的恐惧实现,我成了张骏的前女友之一,所有人都将同情和幸灾乐祸的目光投向了我。
  我努力地装作不在乎,在班里,我变得异常活泼,和杨军恶作剧不断、打闹不停,每天都笑口常开,唯恐别人不知道我高兴。
  沈远哲放学后经常陪我回家,陪我聊天,偶尔还会接我一块儿上学,如此明目张胆地出双入对,很快关于我和他的流言就如火如荼,我不但没有避嫌,反倒用频率更高地和沈远哲一起回家、一起上学来让这个流言更加活灵活现。
  林依然每个周末都约我去图书馆一块儿学习,杨军帮我整理难题攻略,假借要和我比赛,陪着我一块儿做作业,后来,沈远哲也加入了我们的周末学习小组。
  我很欣慰,在这个最难挨的时间段,我身边还有友谊,他们没有提过任何问题,却用各种方式的陪伴做了一个朋友所能做到的极限。
  学校在大礼堂召开无聊乏味的学习经验介绍。我向陈劲学习,用一分钟完成了三分钟的任务。到现在,我才明白,不是陈劲不想说真话,而是老师不高兴我们介绍什么上课没必要全听、作业没必要都做。
  散会后,我很快就走出了大讲堂,到教学楼外时,被高二的年级第一叫住,向我求教几个学习上的困惑。我没有丝毫心情,可忽然想起了陈劲,于是站住,耐心听他讲他的疑惑,再给予最中肯的回答。
  渐渐地,我身边旁听的人越来越多,汇集成了一个小圈子,还有师弟买了饮料给我。
  我正在耐心解答,看到张骏和黄薇并肩而来,大概黄薇的笑容太刺眼,于是我也明媚地笑着,还和张骏挥挥手,轻松地打了个招呼,他却蓦然色变,狠狠盯了我一眼,快步离开。
  我依旧笑得阳光明媚,愉快地回答师弟师妹们的问题,等解答完问题,我保持微笑,走进了教学楼,站在楼道窗户旁的童云珠寒着脸问:“你喜欢过张骏吗?”
  我笑了笑,没说话。我一直都知道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视他如普通人,我一向善于伪装。
  我十分不快乐,十分痛苦,可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很痛苦。
  我很庆幸心灵被一具皮囊包裹,所以,我们可以心灵归心灵、肉身归肉身地过着每一天的日子。
  那段时间,我都不敢回忆,每次回忆起来,只有痛苦,每天到底干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似乎,每天去上学时,都需要深吸一口气,感觉我不是去上学,而是去打仗。
  就那么浑浑噩噩地到了期末。
  期末考试的成绩公布后,我竟然仍是年级第一,我自己都不相信。林依然、杨军、沈远哲都知道,这两个月,我全部的精力都在坚强地装高兴,在学习上并没有投入多少精力。可学习大概就如开火车,只要上了轨道,一切自然而然地就会前进。
  我虽然不知道我怎么拿的第一,但是,我很高兴我仍然是年级第一。年级第一的成绩能明确无误地告诉所有人,罗琦琦没有受伤害!罗琦琦压根儿不在乎张骏不喜欢她了!
  这就是做雄鹰的好处,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强者,受伤这种情绪不会与你共存。
  高三的人已经没有权利过寒假,学校宣布只过年放假,别的时间照常上课,所以考完试后,我们仍旧上课。
  寒假的时候,我没有去给高老师拜年,只写了一封贺卡,邮寄给她。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不知道怎么解释。
  我开始数着日子盼望高考,希望快点结束这里的生活,我竟然又一次像小学的时候,只想往前逃,原来这么多年过去,我仍然是那个遇见事情只想逃避的人。
  过完年,高考进入倒计时,教室后面竖起了红色的阿拉伯数字大牌子,每天老师都会亲手更换数字,提醒大家距离7月7日又少了一天。
  在高考的巨大压力下,同学们都在埋头苦读,人人脸上都蒙着一层灰色,希望就在前方,可眼前的痛苦是要用肉身一日日去挨。
  我开始真正接受我和张骏已经分开的事实,我变得很沉默,不再大声地和杨军打闹,也不再笑口常开。不过,在压抑的高考前,人人都变得沉默和不快乐,我的变化显得分外正常。
  一日日过去,张骏好像消失了一样,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
  上初中时,我们进出教室完全走不同的楼梯,都时常会“偶遇”,可如今我们日日走同一个楼梯上下楼,却从未碰到。今昔对比,我才明白他当日的有心,今日的无情。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想我究竟是怎么弄丢了他。不用等到十年后蓦然回首,我都知道自己肯定做错了很多事情,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错了。
  难道我不应该好好学习?难道我应该只谈恋爱,不读书?难道我不应该做一个坚强独立的女孩?难道我不该自尊自爱?难道我应该用消极颓废表达对他的重视?难道我应该痛哭流涕,割腕跳楼地去挽留他?
  我的痛苦没有办法告诉任何人,我只能全部倾诉给日记。在我的日记本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幻想,幻想着几年后,我和张骏仍能在一起。我幻想着各种各样重逢的版本,把它们写在日记本上。
  我甚至用这些幻想来鼓励自己认真学习,努力改掉身上的缺点,我告诉自己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将来的某一天,足够优秀地走到他面前去,让他再次喜欢上我。
  在对未来的希望中,眼前的日子不再那么绝望,我也不再那么难过。
  我学得非常轻松,和被题海淹没的同学比较,我简直像另一个世界的人,每天按时睡觉,从不熬夜。
  同学们觉得我很神奇,上课不听讲,几乎不做作业,可竟然能稳坐第一,连我妹妹都特想不通。我告诉她,高中三年的关键是高一和高二,所有的知识都已经在高一和高二学完,高三只是一个系统化、条理化的过程,如果在高一、高二就把所有知识都真正吃透、刻进脑海里,高三当然不用费力。
  妹妹正在上高一,我说的话很有深意,可她完全没听进去。
  在煎熬中,终于到了六月份。
  两次模拟考试,我稳居第一。关荷在年级前二十名,张骏的成绩稳定在了年级三十名左右。
  最后一次模拟考试结束后,除了高三的学生,学校已经都放假。老师讲完考卷,我们也会放假。剩下的一周时间,学校的图书馆和教室对高三学生开放,让我们自由复习,准备高考。
  一周,我就翻了翻英语,其余什么都懒得碰,杨军实在看不下去,把我揪到图书馆,逼着我做了一些他勾出的习题。
  我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上了考场,非常轻松地答完了所有科目。我家对门的阿姨发现我两门考试之间的中午竟然还守着电视看,直到距离考试四十多分钟,才跑着去学校,她目瞪口呆。
  7月10号早上,考完最后一门,大家正式解放。
  走出考场的一刹那,不管结果如何,人人脸上都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表情。
  整整一年的题海题山,起早贪黑,一切终于完结!
  晚上,学校为我们举行毕业联欢会,之前大家都在为高考拼搏,不可能像小学、初中毕业那样,专门准备表演节目,可高三的毕业明显比其他两个年级的毕业更重要,学校只能在硬件上下足工夫。
  今年负责此事的教导主任选择了露天,在所有的树上都挂上小灯泡,又架起了大的投影屏幕。
  当夜幕降临,晚风轻送,无数个小灯泡都亮起时,气氛变得浪漫而伤感。
  原定计划是高中部的两名音乐老师当主持,可女老师临时有急事不能来,所以只能从学生里现找。教导主任急得蹦蹦跳,向沈远哲求助,沈远哲推荐了我。男主持李老师来邀请我帮他主持晚会,我想都没有想就拒绝了,一个瞬间后,却又改变了主意。
  从小学开始,我和张骏一直在一个学校,今夜,是我们同校的最后一夜。我希望他只要记得这场毕业晚会,就会记住我。
  我现在的愿望已经卑微到,只是希望他不要忘记我。
  音乐老师帮我挑选了一条素白的蓬蓬裙,腰身被勒得非常细,裙裾不长,刚到膝盖,却坠有无数亮片,走动起来,如有星芒闪烁,戴上配套的水钻发箍,完全是所有女孩都渴望的公主装扮。
  音乐老师穿的是白衬衣、黑西裤,当我们并肩走向灯光闪耀的会场时,所有的老师同学都已经坐好。
  老校长带头热烈地鼓掌,老师也开始鼓掌,四周渐渐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庆贺着苦难的高三真正结束。
  我带着自认为最美的微笑,向大家宣布今夜的晚会正式开始。
  “所有的节目都来自大家,任何同学有想表演的节目都可以去找沈远哲,他会登记下大家的要求,然后由我和李老师协商安排。今天晚上,我们敬爱的教导主任虽然在场,可我们不用理会他了,主题是否健康积极向上,不属于今天晚上。”
  大家都笑,李老师说:“今晚的第一个节目是钢琴独奏,表演者就是在下,请同学们利用这个时间考虑一下自己想表演的节目。”
  李老师坐到钢琴边,开始弹奏,是激昂的《毕业歌》。
  同学们陆续来拿字条,思考商量着要表演的节目。
  我笑坐在沈远哲旁边,和他低声聊着天,视线却没忍住地搜索着张骏。终于,看到了他,他没有坐在自己班级的座位区,而是和甄公子、贾公子跨坐在花坛的栏杆上,说说笑笑。恰好与我和沈远哲是面对面。
  等李老师弹奏完一曲《毕业歌》,才刚有同学交字条,却已经来不及准备道具,沈远哲问我:“要不要让李老师再弹奏一曲?”
  我笑和他说:“那样就太沉闷了,看我的。”
  我拿着话筒,一边向会场中心走,一边笑着说:“如果现在举行一个投票,选举大家最恨的老师,不知道大家会投谁?每个人的选择肯定各有倾向,但是有一个老师一定榜上有名。大家猜猜是谁?”
  同学们都笑,在座的老师也笑,毕竟晚会刚开始,气氛还不热烈,同学们仍没摆脱做学生的束缚,所以只是笑,却没有人真正敢说出来。我笑着冲教导主任敬礼:“主任,祝贺您,您正是得票最高的老师。”
  大家哄然大笑,我说:“作为我们最恨的老师,我作为本届毕业生的代表想邀请老师为我们即兴表演一个节目。”
  话筒被递到教导主任手里,他拿着话筒,不停地咳嗽清嗓子,却没有说表演什么。
  我开始高声大叫:“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我们等得好难受……”
  我笑着挥手,示意大家和我一起说。这是高一刚入学,我们就学会的口号,全年级无人不晓、无人不会,又是起哄向来严厉的教导主任,大家立即齐心合力地加入进来。
  可当大家都开始叫时,我却有些走神,真的已经三年了吗?似乎被马力嘲笑还在昨天,似乎才刚和宋鹏斗过气,那真的已经是上千个日子之外了吗?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老师你到底有没有?”
  全场五百来人的吼叫声可非同小可,教导主任忙说:“有了,有了,我给大家唱首张信哲的《过火》。”
  “哇!”我惊叫,冲同学们做了个不可置信的表情,表示是严重超标的歌曲,同学们都笑。
  是否对你承诺了太多
  还是我原本给的就不够
  你始终有千万种理由
  我一直都跟随你的感受
  让你疯让你去放纵
  以为你有天会感动
  关于流言我装作无动于衷
  教导主任边走边唱,把满场同学都震了,因为他的声音简直和张信哲的一模一样。
  我没有任何意外,因为教导主任和沈远哲私交甚好,我听沈远哲提过他唱张信哲的歌唱得非常好,要不然,我也不敢随便拿他开涮来活跃气氛。
  我坐在黑暗中,借着夜色,毫无顾忌地凝望着对面,张骏仍然坐在那里,身影隐约可辨,可他的面容,我却怎么努力,也看不清。
  他究竟有没有看到我?
  我知道他现在压根儿不会留意我,但是,没关系,我走到最明亮的舞台中央,让你一眼看到。
  我每一次上场,都在随意中深藏着思考,使出浑身解数,制造一个又一个精彩,却并不是为了同学,只是为了那隐藏于角落里的一个人。
  我对着全场展现精彩,只是为了让他看我一眼,只是为了让他记住我。
  他能明白我的心思吗?
  我不希望他明白,我只希望他能记住我今夜的美丽,我知道我今夜很美丽,因为我使用了所有的智慧和对他全部的爱在美丽。我把我所有的青春年华,凝聚在今晚,为他绽放。
  关荷来登记节目,我开她玩笑:“美女要重出江湖了?”三年间,关荷真的没有参加过任何和文艺有关的活动,她的同学几乎都不知道她拉得一手好二胡,有一副好嗓子。
  她只朝我笑着点了点头,平静淡然,如对最普通的同学。她告诉沈远哲:“我的节目是《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
  我特意把关荷的节目留给自己来报幕。
  四周的小彩灯闪烁不停,同学们的面容模糊不清,当我走向舞台中央时,忽然想起了初三的文艺会演,关荷邀请我与她一起表演节目,那时我们还很亲密。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开始变得陌生。
  “在每个人的成长中,都会有一些重要的人留下浓墨重彩的篇章。在我的生命中也有一个这样的人,她的出现曾让我觉得是生命中最大的灾难,我嫉妒过她,羡慕过她,可就在对她的嫉妒羡慕中,我不停地追赶着她,希望自己变得好一点、再好一点。我曾经为这种追赶无比痛苦,现在才终于明白,我今天能站在这里,离不开她。因为她的出现,我才成为今天的我,我要谢谢她。《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表演者:关荷。”
  关荷从黑暗中走来,走向明亮的舞台中央;我从舞台上走下,走向黑暗。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两人擦肩而过,我看着她,她却微笑地看着台下。
  我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明白我的话,不过,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放下了心结。我不再羡慕别人,我开始喜欢自己。
  关荷朝台下鞠躬,微笑着说:“在一中六年,我有过欢笑,也有过哭泣;有过骄傲,也有过自卑;犯过错误,也纠正过错误,也许我没有父母期盼的优秀,可我已经尽力,我对自己没有遗憾。我把这首歌送给所有给予过我帮助和关爱的老师同学,谢谢你们,《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
  看时光飞逝
  我祈祷明天
  每个小小梦想能够慢慢实现
  我是如此平凡却又如此幸运
  我要说声谢谢你
  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
  看时光飞逝
  我回首从前
  曾经是莽撞少年
  曾经度日如年
  我是如此平凡却又如此幸运
  我要说声谢谢你
  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
  晚会接近尾声,气氛越来越伤感,很多女生唱歌时,都泣不成声。
  时间已经差不多,必须要告别了。
  李老师悄悄叮嘱了我几句,由我为最后一个节目报幕。
  “最后一个节目是大合唱,歌曲名称,《送别》,表演者,全体老师。”
  所有老师都走到了舞台中央,一排排站好。
  李老师弹奏起了弘一法师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觚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和蔼可亲的老校长、白发苍苍的地理老师、白面书生的政治老师、曾经爱脸红的英语老师,邋遢鬼数学老师、讲课糊涂的物理老师、刻板严肃的教导主任……我的眼睛潮湿了,我相信这一刻,所有同学的眼睛都会有点发酸。
  三年,最青春绚烂的三年!高一,我们无忧无虑的军训,流着汗唱军歌;高二,分文理科、快慢班时,焦灼痛苦;高三,无边无际的题海,我们三更眠、五更起。
  我们曾一起踢正步,一起罚站,一起逃课,一起骂老师,一起玩闹,一起学习……不管我们爱也好,恨也罢,高中三年都在我们生命中留下了最不可磨灭的印记。
  老校长在歌声中,和大家告别:“毕业是一个终点,更是一个起点。拼搏的高三结束了,拼搏的人生却才刚刚开始。我谨代表全体老师,给所有同学临别赠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老师们陆续离去,我按照李老师事先的吩咐,告诉大家:“下面是学校留给大家的舞会时间,老校长说只要还有一个同学愿意跳,音乐就会为他响奏。”
  刚开始,同学们还你看我、我看你,不好意思上场,很快就有大胆的男生带着女朋友入场,不少地下情曝了光,惹得很多男生嗷嗷地起哄。
  很多同学不会跳,会跳的教不会跳的,彩灯闪烁的露天舞池里到处都是或优美或笨拙的身影。
  杨军跳坐到我旁边的桌子上,凝视着正在跳舞的童云珠发呆。
  我说:“你要是想,就去请她跳一支舞。”
  杨军神色黯然:“我不会跳舞。”
  我走过去,拍了拍童云珠的肩膀:“你去请杨军跳支舞吧!”
  童云珠愣了愣,立即说:“好的。”
  她过来邀请杨军,杨军扭捏着说:“我不会跳。”
  童云珠落落大方地笑着说:“所以,你的第一支舞才需要一个会跳的舞伴。”她向他伸出了手,我搡了杨军一下,杨军涨红着脸,握住了童云珠的手。
  在舞曲声中,同学们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开。
  我藏匿在黑暗中,四处搜寻着张骏的身影,却看不见他。这就是他选择的告别方式吗?
  舞台上火树银花、星光会聚,却是为别离而璀璨。
  在温柔伤感的乐曲声中,我走向了校门。
  再见了,一中!
  再见了,我的青春!
  2 金榜题名时
  就在这个十字路口,年轻的你我挥手道别。
  我们以为挥别的只是一段爱情,却不知道挥别的是我们的青春;我们以为遗忘的只是一段欢笑与哀愁,却不知道遗忘的是我们的梦想和激情。
  考完试的日子是无所事事的寂寞。
  当我习惯性地泡茶,想背诵英文时,才发现不用了。一个几乎做了三年的习惯,突然不用做了时,没有轻松,反倒有些失落。
  我去报名参加了暑假绘画班,这一次,我是为自己而学。这个世界因为色彩而美丽,我希望自己有一双更善于捕捉色彩的眼睛。
  在高考放榜前几天,我接到了北大负责招生的老师的电话,恭喜我考出了好成绩,邀请我填报北大。我晕晕乎乎地和他聊完,等挂了电话,才反应过来,忘记问他我究竟考得如何了。
  我爸爸妈妈开始兴奋,毕竟北大招生的老师亲自打电话,已经证明了我的成绩。
  我给班主任打电话,班主任半是高兴半是惋惜地说:“你是一中第一,全省第五,和省状元差了不到十分。”
  我爸爸妈妈一边激动,一边还对对方强调做人要低调,在正式放榜前别对外嚷嚷。
  第二天,清华的招生老师也打来了电话,邀请我进清华,当他听闻北大的老师已经联系过我,立即非常热情地向我介绍清华的保研政策,强调北大不具有这些优势。
  这边清华的电话刚放没多久,那边北大的电话又来了。
  爸爸妈妈乐得眉飞色舞,真把到底上清华,还是上北大当作了一个命题,很严肃认真地思考,特意打长途给我在某重点大学担任副校长的二姨夫,研究我该进清华还是北大。
  我觉得他们的心态,有点像嫁女儿,清华北大两个金龟婿让他们左右为难,不过他们的为难是带着矫情和幸福的故作为难。
  高考发榜日,关荷的妈妈打电话约我妈妈一块儿去看榜,我妈妈明明已经知道我的成绩也非要去,我不想阻拦,因为这一刻是他们养育我多年应该享受的一刻,但是告诉他们,见到关荷的妈妈,请言语谨慎。
  因为我们的母亲俨然已经是闺中密友,我和关荷也就顺理成章地一块儿去看榜。
  我们到时,校门口已经全是人,我妈妈拖着关荷的妈妈乐呵呵地往人群里挤。
  我和关荷坐在一旁的花坛台子上,看着校门口拥挤的人群发呆,只偶尔交谈一两句。
  榜单还没出来,我是全省第五的消息已经传开,很多同学来找我求证消息,恭喜我。
  关荷一直微笑着和大家说话,不过,我知道她的神经已经绷到极致。
  我叹息,最恐惧的时间就是结果揭晓前的等待。
  终于,学校的大门打开,老师出来贴榜单。
  校门前刹那就乱了,所有的家长都往前挤,反倒我们这些考生心情复杂地站在外面,既想知道成绩,又恐惧知道成绩。但是,不管想还是不想,所有同学都陆陆续续知道了成绩。
  有的同学痛哭失声,家长陪着一起哭,也有的同学喜不自禁,笑得合不拢嘴。
  我坐在花坛深处,既置身事外,又感同身受。高中三年,不仅仅是学生一个人的艰辛,还有家长的无数心血。
  关荷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来,笑颜如花,我放下心来,她的成绩肯定不错。
  “多少名?”
  关荷喜悦地说:“年级十一名。”
  我的心刚放下,就看见林依然脸色灰暗地和妈妈挤出人群,我的心又悬了上去。我走过去,想问却不敢问。
  “年级一百三十六名。”林依然眼睛里已经泪花滚滚,却仍尽力微笑着。
  自从高一开始,不管大考小考,林依然从未失手,我之前担忧过杨军,也担忧过关荷,却从未担忧过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这个高二没有出过前十名,高三没有出过前五名的聪慧女孩竟然只考了一百三十多名。三年来,一千多个日子,我坐在她身后,见证着她的勤奋努力,整整三年的辛苦,却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中国的高考很残酷,不仅仅是指它竞争的激烈,而是它只看最终一刻结果的残酷,不像国外,申请大学需要看综合表现,而中国,不管以前的成绩有多辉煌,这一刻没有成功,就一切都被否认。
  我很难过,林依然反过来安慰我:“没有关系,仍然在重点本科线以上,仍然能报一所重点大学。”
  林依然的妈妈非常难受,一句话都不想说。林依然和我匆匆说了几句话,就带着妈妈离去了。
  我坐在花坛的角落里,凝望着远处的蓝天。
  这个世界总是有很多不能用逻辑去解释的东西,也丝毫没有公平性。
  杨军兴高采烈,在人群中跳来跳去,四处大声问:“见到罗琦琦了吗?罗琦琦在哪里?有谁见到罗琦琦了?”
  关荷叫住他,和他说了几句话后,他的脸色暗淡下来,找到我,郁闷地说:“林依然怎么会考砸呢?她的心理素质比你和我都好,定力也强,我们俩那么闹腾,她都能充耳不闻。”
  没有人能知道答案,所以高考才是一个残酷的游戏。
  “你怎么样?想好报考哪个学校了吗?”
  “年级第七,我决定上复旦大学了,你呢?决定了吗?清华还是北大?”
  “清华。”
  “那我将来去北京玩,就投奔你了。”
  我笑:“别来骚扰我,找别人去。”
  杨军翻白眼:“你这人!”他默默坐了会儿,突然叹气,“希望童云珠能报上海的大学。”
  “童云珠考得如何?”
  “超水平发挥,竟然上了重点本科线。张骏考得也不错,好像是年级二十多,还是三十多,太挤了,我没来得及仔细看就被人挤出来了,不过,你也不用关心了,清华有的是年轻才俊,你就忘记过去,勇敢向前吧!”
  他是只会说我,对自己就完全没辙。我问:“沈远哲呢?”
  “那不就是他嘛,要我去帮你问问吗?”
  “嗯。”
  杨军像猴子一样,一下就蹿没影子了,过了一会儿,竟然带着沈远哲和他的妹妹一块儿过来。
  沈远思和我打招呼:“怎么躲在这里?外面好多家长都在议论你,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呢。”
  我吐吐舌头:“相见不如想象。”
  兄妹两人的表情都很正常,沈远哲的发挥应该很正常,杨军很快就多嘴地证实了我的猜测。
  沈远思已经毕业,分配到本市的设计院工作,很不错的单位。我还没有打听,她就主动告诉我,林岚去了电视台,福利待遇都不错。
  一起聊了一会儿后,沈远哲和妹妹离去,杨军也蹦蹦跳跳地走了,他们的事情还有很多,确定学校,确定专业,填报志愿,不像我,已经啥事没有了。
  过了中午后,校门口的人渐渐少了,我妈妈和关荷的妈妈也不见了,估计都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我一个人缩坐在花坛深处,抱着膝盖发呆。
  关荷不知道去哪里转悠了一圈,到下午六点多的时候,竟然又跑了回来,笑嘻嘻地坐到我旁边。
  “你怎么还躲在这里?不会是为没有拿下省状元在遗憾吧?”
  我苦笑,“我在回忆一些以前的事情,等一个朋友。”
  “张骏?”
  我没吭声,关荷立即闭嘴。
  已经日薄西山,校门口变得冷清,只有陆陆续续来看一眼热闹的人。
  关荷问我:“你不饿吗?要不要回家?”
  “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在这里坐一会儿。”
  关荷摇摇头:“我还在激动中,回家也待不住,还是陪着你吧。”
  我没有吭声,视线凝视着校门口。
  夕阳的余晖映照着庄严美丽的校门,两边的树木翠绿中泛着金红,三三两两的人站在校门口看榜,不停地有人来,不停地有人去,却一直没有我在等的人。
  我在这里坐了一天,连中饭都没吃,小波却一直没有出现。
  高一时,我就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一刻,幻想着我高考考得特好,把小波狠狠地震一震,我想看到他惊讶意外的表情,我想得意扬扬地走到他面前,我想两个人开怀大笑,从此又可以朝夕相伴,无数次沮丧失望时,这曾是我前进的动力。
  那时的我以为好好学习,大家就能永远在一起,可现在才明白,当我选择好好学习时,我已经走上了一条和他永无交集的路,而他在三年前就已知道。
  三年前,我曾期待着看他的高考成绩,三年后,难道他就不想看我的成绩吗?
  我一直很确定地相信他会来,他一定会来看我的成绩,这是我们的成功啊!
  可是一天的等待令我不确信了,三年的时间,我变了,他也变了,他有自己的精彩,而我只不过是过去的回忆。
  夕阳的余晖渐渐收拢,天色慢慢昏暗,学校门口的灯亮了,校门口已再没有人。
  关荷小声问:“回家吗?天已经全黑了,他肯定早就知道成绩,大概不会来看榜了。”
  我微笑着说:“再过一会儿。”
  我走到红榜前,仰头去看。
  大红榜,密密麻麻的人名。在最上面,用闪亮的金粉写着:罗琦琦。
  我满意地笑了,很好,无比耀眼,一眼就能看到,这是我三年的努力所得,这就是我想要小波看到的,他是我唯一想分享这份荣耀的人,可是,他去了哪里?那个最应该看到这份荣耀的人去了哪里?
  我默默地凝视着自己的名字,几分钟后,视线往下滑,停在了另一个名字上。
  张骏。
  我在红榜前站了很久,直到天黑透,才对关荷说:“我们走吧。”
  两人边走边说话,谈论着这个同学、那个同学的成绩,我嘴里如常地说着话,脑海里却翻来覆去都是:小波没有来看榜,他忘记了,他全忘记了!
  在我自己察觉到之前,眼泪已经滚滚落下,因为关荷在旁边,我很想控制,却一点都控制不住,简直哭得大雨滂沱,而关荷以为我是因为张骏,十分尴尬,装作没有察觉,一眼都不看我。
  我用力地去抹,眼泪却更汹涌地流出,我索性不再抑制,任由眼泪疯狂地掉着。
  三年前,我失去他时,虽然难过,但还有美好的希望。在岁月的迷宫里,我们只是暂时失散了,没关系,我会在岁月迷宫的出口等你,而我也坚信他会在那里,他是我的小波啊!他怎么可能不等我呢?
  三年后,我终于艰辛地走到了迷宫的出口,才发现我们的出口竟然不是同一个,而回首来路,我们都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
  其实,我知道,我们早已经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越往前走,距离只会越来越遥远,不管他看不看榜,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可是,我不甘心,他怎么可以忘记?我就是不甘心!我就是自私地不想他忘记我!
  但是,他忘记了!
  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我永远失去了他!那个我以为不管世界多黑暗,都会陪着我去看清楚的人。
  3 似水流年
  新的流入,旧的流走,怎么抓也抓不住。
  似水流年,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我选择了清华的经管学院,志愿是我爸帮我填写的,录取自然毫无悬念。
  关荷去了杭州,她爸爸的老家,她妈妈和她应该都很满意。录取通知书刚到,她和妈妈就离开了。
  她离开的第二天,我收到她的一封信,看邮戳是前一天寄出的。我爸把信转交给我的时候,笑着说:“真是一帮孩子!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昨天你不是才去她家和她道别吗?”
  我爸说错了,正因为我们不是孩子了,所以我们才开始拐弯抹角,当面一套,背地一套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是太想看这封信,因为信本身就意味着不能对人言。
  最终,我还是拆开了信。
  琦琦: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而且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再回来。
  琦琦,请允许我这么叫你,我的朋友,我的敌人。
  记得高三第一学期,我考得最差的一次,我妈妈骂我不争气,让她和爸爸失望,说是早知道我这么不争气,她何必为我牺牲那么多。我当时痛苦得都想自杀,你却跑来告诉我你一直很羡慕我,我当时一点都不相信,因为明明是我一直在羡慕你。
  你现在有没有很震惊的感觉?那就是我当时的感觉!
  你给我一个震惊,我还你一个震惊,我们扯平!
  从小,妈妈就告诉我要努力、要很优秀,因为她为我牺牲很多,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在她的鞭策下,一直努力地做着优秀的孩子。
  小学咱俩虽然在一个班,可你好像很安静,我对你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你和张骏是高老师的得意门生,数学学得很好。上初中后,看着你一次次在演讲和辩论比赛中得奖,我有些意外,很难把巧口善言的你和我的小学同学联系到一起。我听说你在外面混,有一堆社会上的朋友,大概出于对自己不了解世界的好奇,我有时候也会小小地羡慕一下你。
  初三的时候,我们分到了一个班,坦率地说,我是欣喜郁闷交杂,你竟然是班级第一,我是班级第二。我当时很不服气,开始刻意接近你,不是有一句话叫“想打倒一个人就先了解一个人吗”?我就是这句话的忠实执行者。在我的努力下,你终于接纳了我作为你的朋友。你活得很放肆,压根儿不在乎老师同学是否喜欢你,看着冷漠难近,实际却是真性情的人,骄傲的我第一次开始欣赏一个女孩。
  你的第一名只昙花一现,你后来的成绩一直都比我差,可我并没有为自己骄傲,因为我知道你根本没有参与这场竞赛,这只是我一个人的角力。这个时候,我是真心欣赏你,喜欢你,如果没有后来,该多好!我的记忆会永远停留在这个最美丽的时刻。
  进入高中后,我感觉到你变了,学习于你而言,不再无所谓。你虽然和我不在一个班,可每一次考试,我都把你作为敌人。
  你节节攀升,直到最高。
  看着一个不如自己的人,一点点超越自己,直到自己无法追赶的距离,我从不肯承认,到不得不承认我的确不如你,这个过程很痛苦。在这个痛苦过程中,朋友的砝码越来越轻,敌人的砝码越来越重。我开始疯狂地嫉妒你,嫉妒你学习比我好,嫉妒张骏喜欢你,嫉妒你压根儿不在乎,嫉妒所有人都关注你,所有老师都拼命对你好,连曾经喜欢我的小学同学都只谈论你、忽视我。
  嫉妒令我做了很多不光彩的事情。刚开始只是小动作,比如,在张骏的生日聚会上,我故意让你在我之后去唱歌,只因为我了解你唱歌不如我。可张骏让原本的尴尬变得浪漫,原来你现在才是所有人聚焦的焦点,压根儿没有人关心关荷是什么样,我的嫉妒心让我越走越远,我开始把目标对准了张骏。
  对于你的优秀,感受到压力的不仅仅是我,还有张骏。你太崇拜、信仰张骏,反倒忽略了他也会自卑、软弱。
  我向他倾诉着学习上的压力,失败的挫折感,他感同身受地安慰我,全心全意地开解我,我甚至告诉了他我父亲的事情,在他的天平上扔下了重重的同情砝码,激发起他的保护欲。
  我还把你说过的话告诉他,说你压根儿不相信爱情,认为爱情只是幻觉。我一再在他面前说你最重视的只有学习,你绝不会让任何人影响到你的学习。
  我有意无意地做着破坏者,可当时,我还不承认,我告诉自己我和张骏只是互相关心的好朋友,我告诉他的也全是实话。现在我不再想为自己辩解,我的确曾不择手段地想破坏你们。
  最终,在他的坚持和你的坦诚面前,我知难而退,我的骄傲让我不屑于做黄薇那样的女孩,其实,在我华丽的纱衣下,比她更不堪。我甚至不是因为喜欢张骏,只是单纯地想让你尝到失败的感觉,因为我讨厌你!
  当我纠缠于成功失败时,其实我已经失败了,可是我身在局中,早已迷路。当你告诉我你从小就一直羡慕我,不仅仅是我的学习,还有我为人处世的态度,我突然就觉得自己很愚蠢。我怎么可以因为失败的学习,再去做一个失败的人?如果爸爸地下有灵,他一定在为我感到羞耻!
  我开始疏远你,更疏远张骏,我也在妈妈骂我不争气时,哭着和她大吵,告诉她我已经被她逼得想自杀。高三后面的日子,我过得很单纯、很宁静,我甚至不去看成绩榜单,我只问自己,有没有每天都尽力了?只要尽力了,我就安心睡觉。
  张骏最后和你分手了,你和他都闭口不谈,我无法知道原因,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了多重的分量,我很抱歉!
  我不想虚情假意地说请原谅我,让我们继续做好朋友吧!我知道那不可能!一切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了,与其辛苦地原谅,不如干脆地遗忘,就让我们从此形同陌路,各自珍重,各自努力吧!
  虽然你并不需要我的祝福,不过,还是祝福你拥有最精彩的人生!
  关荷
  我把信反反复复看了三遍,非常难受,却没有生气愤怒的感觉,她压根儿不用请求我的原谅,因为,我们都不是天使。她只知道我羡慕过她,却不知道我也曾疯狂地嫉妒过她。
  我也忍不住地想,如果没有关荷,我和张骏是不是不会分手?我没有答案。因为如果没有关荷,我就不会是现在的我,那我和张骏也许根本就不会在一起。
  爸爸办了去北戴河的公费疗养,妈妈请了年假,他们决定带着我和妹妹先一起回妈妈的老家,给外公上坟,谢谢他保佑我顺利考入大学,再一起去北京,送我入学兼旅游。
  爸爸和妈妈把我和妹妹召集到一起,说是要开家庭会。我纳闷不解,最近的大事就是我要上大学,可这有什么好商量的?
  爸爸告诉我和妹妹:“这两年,我和你妈妈一直在活动关系想调回西安,前段时间接到老同学的电话,我的工作已经基本落实,是一家福利待遇都很好的单位,给我的职称也很好。你妈的工作还有点问题,不过,我和你妈妈商量了一下,怕错过这个机会,以后的单位就没这么好了,所以决定我先调过去,等我过去后,再帮着你妈妈活动,肯定机会更多。”
  我和妹妹面面相觑,消息太大,也太意外,我们都没有思想准备。
  妈妈说:“我们一直没和你们说,是怕事情没成功,反倒会扰乱你们学习的心思。琦琦要去北京读书,这事对琦琦影响不大。我和你爸的主要顾虑就是瑗瑗,害怕瑗瑗会因为这事影响到学习。我们商量后,决定让你爸爸先去西安,我可以在这边陪瑗瑗读书,等瑗瑗高考后,再往西安调,不过西安毕竟是省会城市,有很多挺好的大学,如果瑗瑗能早点过去读书,也挺好。瑗瑗,你自己怎么想?是想留在这边读高中,还是尽量早点转学到西安?”
  妹妹犹豫着,妈妈又说:“琦琦从小独立坚强,人又聪明,我和你爸爸不想限制她的发展,随着她去闯荡,瑗瑗从小好吃懒做,脑子不够机灵,依赖父母习惯了,我和你爸爸想你在西安读大学,父母就近,有什么事情都可以照顾上。”
  爸爸妈妈和妹妹激烈地商量着,究竟是留在这里读书好,还是去西安读书好。
  我微笑着想,原来这就是聪明、独立、坚强的结果,没有人觉得需要问你的感受,也没有人觉得需要为你操心,因为你很聪明、很独立、很坚强。似乎亦舒说过一句话,男人爱一个女人时会觉得她又小又笨又可怜,需要事事操心;不爱一个女人时,就觉得她又聪明又强悍,根本无须自己关心。这句话其实不仅仅适用于男女之间的感情,还适用于一切爱与被爱的关系。
  妹妹的性格乐天活泼,反正天塌下来有父母撑着,虽然有些舍不得这边,可更贪图新鲜,很快就决定了尽早转学去西安读高中。爸爸妈妈很开心,三个人聊着未来的美好生活,如果妹妹学习成绩好,可以上西安交大;如果成绩不好,就努力争取上陕西师范。
  我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
  我现在最不想记得的就是张骏和小波,非常迫切地想把和他们有关的一切全部忘掉,他们早已经离去,我也没有必要再念念不忘。可是,真让我把所有和他们有关的东西全部扔掉,我又狠不下心。
  我把所有和张骏有关的东西,他送我的礼物,小学毕业的毕业合影,全部装进一个大牛皮信封里,再放进纸箱子;把那些和小波有关的一切,长城上捡的松果,崂山上捡的石头,墙上挂的地图,和他在一起时画的荷花,他送给我的小虎队磁带也全扔进了纸箱子,还有晓菲送我的东西,关荷写给我的那封信,小学毕业留言册……所有的一切,我想忘记的一切全被我封存入了箱子,好似这样就可以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压到岁月底下,不再伤痛。
  我把箱子交给妹妹:“你能帮我保存吗?如果将来搬家的时候,我不在家,这些东西就由你负责帮我搬到西安。”
  妹妹看到箱子被挂历纸封得密密实实,贴满了透明胶,每个透明胶下都有我签名的封条,她很不乐意:“哼!你既然不相信我,为什么要交给我保存?”
  “你本来就喜欢偷听我的电话,偷看我的东西,我交给你保存,但不想你偷看我的东西。你能不能答应?我能不能相信你一次?”
  妹妹犹豫了一下说:“不看就不看,你的破东西不就那些书嘛!不过,作为我替你保管东西的报酬,你工作后,要给我零花钱。”
  “没问题。”
  有了金钱的许诺,妹妹非常认真,把箱子慎重地放到了自己的床下。
  我环视着这个屋子,有什么是我想带走的?
  书架上,静静立着外公抄写的《倚天屠龙记》。我将它们抽出,用一个塑料袋仔细包好。这是我最初,也是最美好的记忆,我会带着它们离开,走向未知的未来。不管遇见任何困难,只要看到它们,我就会记得,我曾被人深深疼爱过。
  我借口累了,早早就上了床。
  睡得很不安稳,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清晨六点就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醒了。
  我披了件外套出门,没有打伞,漫步在小雨中。
  走到河边,凝视着河水滔滔,又穿过小桥,穿过绿化林带、居民楼区,到了张骏家附近。
  不敢走近,只站在远处眺望。
  他家门前的喇叭花开得正好,白色的,粉色的,紫色的,错杂着铺叠成绚烂的一片。
  在刻意与不刻意之间,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他去了什么大学,哪座城市,什么专业,我都没有去打听。一切太具体的东西都代表着思念,消泯了这一切,思念没有了附着点,也许就会淡化、消失。
  他卧室的窗户,窗帘密密地拉着,看不出来里面有没有人。
  也许他仍在那个屋子里,也许他已经离开。
  雨丝虽然很细,站得时间久了,头发和外套也变得湿漉漉的,眼镜上更是迷蒙着一层水雾,什么都看不清楚,索性摘了眼镜。
  慢慢地往回走,经过桥旁时,驻足凝望。
  从地上捡了很多石头,一块又一块地丢向水里。
  正要抬手扔出最后一块石头,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运动背心的男生沿着河道跑步而来,我的手停在半空。
  虽然没戴眼镜,可他的身影我不会认错。
  他也看见了我,慢慢地停住了脚步。
  大概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所以,我没有移开目光,反倒直直凝视着他。
  他穿过纷飞的细雨,走向我,又不想太接近,停在了一个彼此看得见、却又看不太清的距离。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细蒙蒙的小水珠附在发梢,有一层晶莹的光。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把大黑伞尽量倾斜给我的男孩,我的身子一点没湿,他的头发却带着水珠。
  迷蒙的哀伤就如这细雨,看着无痕,却铺天盖地、无所不在。
  我用力把手中的石头丢出去,转身离去。
  叫我,请叫我,你只需轻轻唤一声我的名字,我就会立即回头奔向你。
  可是,一直没有任何声音。
  沿着小时候上完补习课,和张骏放学的路,我去了第四小学。
  校门口的牌子和以前一模一样,白色的牌匾、黑色的大字。
  隔着校门的栏杆,望着里面,五彩的花坛,白色的教学楼,大玻璃窗,蓝色的窗帘,一切都一模一样。
  似乎眼睛一闭,就能看见胳膊上戴着三条红杠的大队长,站在校门口,严肃地检查着每一个进校门的同学有没有戴红领巾。
  瘦小的我,背着书包,畏缩地低着头,跟在同学身后,唯恐别人留意到我。
  可是,我竟然这么大了。
  我沿着校门前的街道,一直往前走着,这里曾经很热闹,右边有一个菜市场,左边店铺林立,高二时菜市场被拆除,改成了一个露天广场,店铺也越来越少。
  当我看到被推倒一半的游戏机房,既觉得意外,又觉得正常。
  游戏机房前面曾是一片水泥地,小波和乌贼亲手铺的,如今堆满了碎裂的砖头,难辨本来面目。
  我突然想起了那株葡萄,立即冲进断壁残垣里,弯着身子,在砖头下四处翻找着,只看见一排丢弃的枯藤和竹竿,没有发现任何类似葡萄主根的东西。
  我蹲在地上,看着自己满手的泥污,忽地笑起来,小波带走了葡萄!虽然不是因为我,也许只是为了乌贼,但那也是属于我的葡萄。
  笑着笑着,却想落泪,葡萄藤架下的吵闹追逐声还宛然在耳畔,眼前却只有碎泥断砖。
  我蹲在砖头地里发呆,工人们来上班,惊异地看着我,我这才惊觉已经九点多了。
  赶紧起来,匆匆往家里跑,妈妈看到我,紧张的神色一松,埋怨我:“大清早的你去哪里了?我们要赶火车。”
  我不吭声,立即去洗手。
  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在下水口处形成了一个旋转的水涡,褐色的泥水带着过去的气息,眷念地打着圈,却被干净的新水冲得快速流走,越来越淡,渐渐消失。
  似水流年,原来就是这个意思,新的流入,旧的流走,怎么抓也抓不住。
  请相信,那些偷偷溜走的时光,催老了我们的容颜,却丰盈了我们的人生。
  请相信,我们历经世事后的沧桑容颜,不仅仅让我们学会了冷漠的自我保护,还让我们学会了仁慈地体谅他人。
  请相信,这世上有东西会比时间更永恒,那就是我们爱别人,爱自己的心。
  请相信,青春的可贵并不是因为那些年轻时光,而是那颗盈满了勇敢和热情的心,不怕受伤,不怕付出,不怕去爱,不怕去梦想。
  请相信,青春的逝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勇敢地热爱生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