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梦吗……
  唐玄奘的眼，微微地眯了起来。
  天上地下，这世间万物，三界之中，没有任何秘密可以逃得过唐玄奘的眼睛。
  只须一眼，他便知道你的前世今生，猜得透你内心深处的恐惧与希冀，更说得出你想要隐藏起来的所有秘密。
  他知道一心告诉罗刹的，是五百年前那个被隐藏起来的真相，也知道他所说的那个“梦”，正是一心闯入五百年前那场“人魔大战”之时，所看到的一幕。
  倒在一片尸山血海里的，不仅仅是罗刹一族的尸体，还有孙悟空。
  忘不了。
  站在这片虚无空间里的一心，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有了几分沉重，他的目光，也第一次有了不愿为外人所看穿的隐藏。
  是的，他忘不了在那个梦境里所看到的一幕。忘不了那堆积成山的尸体，那些妖的尸体、神的尸体，甚至是西天修行者的尸体，它们全部堆积在地，以古怪而可怕的姿势摞列着。四处可见的，是被撕裂、烧损的旗帜，和令人作呕的断臂残肢。就在这些尸体之中，罗刹一族的尸体全部聚集在一起，他们穿着同样的战甲，男子肤色黝黑，头发朱红，眼珠碧绿，相貌十分丑陋可怕。而女子则容貌美艳，气度不凡，令人心悸。他们之中有的年纪花甲，有的却只是襁褓婴孩，他们无一例外身受多处重伤，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
  穿着锁子黄金甲和藕丝步云履，头戴凤翅紫金冠的孙悟空，就倒就在这尸首不远的地方，那时的他，身上伤痕累累，鲜血染红了锁子黄金甲，而一枚利箭，亦深深地刺进孙悟空的胸口，一见便知凶多吉少。
  那时候的罗刹也在，她就趴在孙悟空的身上哭泣着。她的头发像一匹乌黑的绸缎，青色的战甲披在她的身上反而衬托出了她的纤细与妙曼。她的身体在瑟瑟地发抖，声音哽咽着几乎晕厥。她哭得是那样的伤心，她眉目之间的神情是那样的绝望，仿佛一失去了所爱的绝望的恋人，伤心欲绝。
  虽然当时一心并不知道这个趴在孙悟空身上的少女是谁，但当他看到了罗刹，便一下子猜到了整个故事的始与末。
  突然，一心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紫色的竹林，清风瑟瑟，吹起紫竹徐徐摇动，发出悦耳而清幽的声响。
  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和敖荣，他们全都不见了。整片紫竹林里，只剩下了他和唐玄奘。
  “是你吧？”一心转过头去，望向了唐玄奘，“是你抹去了她的记忆，不是吗？”
  不然怎么会忘记呢？
  那种痛失爱人，痛失情侣，痛失了这世上最为重要之人的痛苦，只要经历过一次，就将永远刻入骨髓深处，像熔炉一样将整颗心千锤百炼，如何能忘？
  所以，一定是你，唐玄奘，只有你才拥有那样强大的法力，抹去了这令她痛得不能呼吸的苦，让她一直在等。
  等一个她已经遗忘了的结局，等一个从一开始就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却浑然不知这是她早就经历过的痛楚。
  “你作弊了。”一心说。
  唐玄奘脸上的笑容微微地滞了一滞，他那若包含着大千世界，万里星河的眼中，群星撼动，一瞬不瞬地望着一心。
  “如果说和尚不能参与众生的因果，那么这一次，你就作弊了。”一心认真地回望着唐玄奘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如此的清澈，就像在日光下透明的溪水，虽然清浅，却格外动人。
  因为它可以映出每一个望着它的脸庞，映出每一双凝视着它的眼睛，映出每一颗面对着它的心。
  唐玄奘再次微笑了起来。
  五百年了，他在南海紫竹林畔的荷花池中静修，听芸芸众生的哀鸣，看大千世界的繁杂，却偏偏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声音，凝视过自己的眼睛。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一心，在他的面前弯下身来。
  “那么，这一次你可以替我保密吗？”他问。
  “我师父说过，秘密是保存不了多久的，”一心仰头他小小的头，望着唐玄奘，道，“它就像是你在黑暗中握在手里的蜡烛，总有一天，蜡烛是会燃烬的。到那个时候，如果你还不吹灭它走向光明，你就会灼伤自己的手。”
  光明。
  唐玄奘突然“哈”地一声笑了出来，这个小家伙，居然在跟他提光明。
  “小家伙，这世上，是不存在绝对的光明的。所谓的光明……只能在黑暗中找到。”唐玄奘笑意浓浓地道，“你的师父……他只是在骗你。”
  他只是在骗你，像五百年前一样，像一千年前一样，像亿万年来我所听到看到学到的一摸一样。
  他说修行当断一切情与欲，但却又说大觉当有情，普渡众生。
  他说当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却依旧穿上那闪耀的金装现于世间。
  他说当习佛法菩萨法金刚法，却又说法如筏喻，法且应舍，何况非法。
  他说得太多，众生却依旧如此之苦，所以者何，我偏要寻那条众生自得解脱之路！
  “我师父从不骗人！”小家伙就是小家伙，一心果然生起气来，他鼓起了腮帮，瞪着唐玄奘，气道，“你不解，只能说明你糊涂。”
  说着，一心伸出了他的手，拉住了唐玄奘的。
  唐玄奘怔住了。
  五百年了，他从未与任何生灵有过碰触，原来……五百年后的他自己，竟是有着那样一双温暖手的小家伙吗……
  一心举起唐玄奘的手，认真地指着他的手指道：“你紧握着秘密不肯松手，最后痛的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而是它。”
  那虽明显有了少年筋骨，却依旧带着点软糯的小手逐一从唐玄奘的手指上轻掂过去，最后指向了他的心房。
  “五指连心。”一心一字一句地道。
  五指……连心。
  “呵，呵呵呵呵，”唐玄奘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小和尚，出家人逃出五欲轮回，是没有心的。”